剛抵達威尼斯是下午時間，從機場到本島的客運船上，水光粼粼、船身上下輕曳著，心裏亦雀躍期待地跟著擺盪。在聖馬可廣場前下船，拖著行李、沒入撲面而來一波波的觀光人潮，好不容易走到普宮跟前，「謝德慶 做時間」旗幟，在大門前的一樓挑高門廊，低調地聲張。步上樓梯，先前所見的展場平面圖紙，在眼前逐一構築起來。

回想起三月底的工作坊，在密集的三日訓練下，所有實習生盡可能利用短短的時間，試圖把所有疑問釐清，將獲得的資訊一一吸收。即便似乎已了解概況，從工作坊到實際踏入展覽現場，卻仍有許多要補足的缺口。接下來幾天，儘管預展週有大小事情需要忙碌，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向謝德慶老師和策展人Adrian詢問展品細節，他們也時不時主動作補充，深怕有所遺漏。

預展週，真實地在展場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、策展人、觀眾互動，更深切體認身為導覽員作為展覽媒介的重要性，一如剛開始參與計劃的初衷，溝通與傳達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使命。短短兩個月之中，與形形色色的面孔相遇、開啟對話，累積省思關乎作品、甚至關乎生命的思考沈澱，則成為這段時間所帶來的無價寶藏。

在展場熟習了一段時日，雖然作為導覽員的角色，然或許稱為觀察員還比較貼切。威尼斯整個城市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展覽，多數人總是時間有限，匆匆一瞥就要趕往下個地點，十幾二十分鐘的導覽往往顯得有些負擔。因此，在展場的實際情況，比較是默默巡視觀察，為有疑惑的人解答、為有興趣的人提供更多資訊，以較為隨機的方式進行，而工作坊所練習的完整導覽則在團體預約時較能派上用場。一次又一次，漸漸練習與觀眾搭話的時機，又該在什麼時候打住。進一步的，依照不同的對象，調整介紹方式、內容及時間長短；根據對方的反應，調整互動的方式。

訪客之中不乏許多藝術家、策展人、藝術工作者及學生，通常他們眼神篤定、有些人則伴有朝聖的濕潤眼眶，一進展廳便直接閱讀策展論述，或是直驅展品前細細端詳。然普宮位於熙來攘往的聖馬可廣場，亦吸引了許多遊客好奇一探究竟。觀察觀光客的反應是有趣的，有些人踏進入口、不明所以，就立即轉身離開；有些人匆匆進來打轉了一圈就離去；有些人則願意多留一些時間，試圖了解展覽內容。

而人潮來來去去，總是思忖著究竟有多少人認真觀看、接收作品其中可能的訊息，並產生自己的解讀、迴響？即使謝德慶的作品命題是如此具普遍性，如此關乎一般人存在的樣態，然或許這樣極端的一年表演不見得容易令人理解？出乎意料之外，許多主動和我稱讚展覽和作品並分享看法的觀眾，原本不知道謝德慶及其作品。但是細想，即便可能對於藝術家創作這些作品的動機不明，仍然會對於如此極端的身體行為限制與規範所震懾，並進而產生切身的聯想。

這些觀眾分享看法與感受的對話過程是十分珍貴的。即便已看過很多跟謝老師及其作品相關的文章，嘗試以各種方式解讀作品，然仍在與觀眾的互動之中時時接收到新的觀點。跳脫較為學術的文字分析，來到真實與民眾互動、對話的展覽場域，從「這是什麼？」、「他為什麼這麼做？」的基本問題，皆有可能開啟一連串的對話與思辨過程。每個人生長背景不同、看事情的角度不同，然而開啟討論之後，盡可能讓自己被理解、也理解對方，不見得要產生結論或是全然接受、認同。

如同謝老師曾於訪談中所說：「作品本來就需要你自己的經驗，那種經驗並不是來『看作品』，而是用你自己一生的累積去判斷這是怎麼回事。」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去『看作品』，而解讀方法百百種，沒有絕對正確。苦行僧般的自我修行、意志力的鍛鍊、亞洲藝術家才能達到的自律、對於證明自己存在的偏執、制定屬於自己的遊戲規則、遵守自己訂定的規則何嘗不是種自由、逃離別人制定的規則後以遵守自己的無理規則嘲笑體制...各種詮釋與看法，每日在展間飛竄碰撞，而紀錄文件僅默默無語，提供線索讓觀眾找出自己的答案。

很多人盛讚這次展覽是台灣館歷年辦得最好的一次，儘管還是有一些不同的聲音，認為應該要推舉更有「台灣味」的藝術家，而這也是在瀰漫濃厚政治氣氛的威尼斯雙年展應該宣揚國家特色、反映國情的既定印象。然而在這個以國族劃分敵我的時代，推舉一位不以國族定義自己創作的藝術家，拒絕地域性的標籤或窄化，用藝術溝通人類存在的普遍性問題，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動人的事。能夠擔任第一屆導覽實習生，成為展覽的媒介，盡可能在解說之虞引動更多對話，榮幸之至。希望這樣的實習計畫能延續下去，讓展覽更有效地溝通與傳達，亦獲得更多反饋作為未來展覽策劃的參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