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德慶自千禧年起停止創作，距離《籠子》的完成也已將近四十個年頭。2017年夏天，威尼斯的街頭喧囂依舊，有人乘著貢多拉，沉浸在水都荒唐的浪漫之中，有人則駐足在低調含蓄的普宮前，凝視著舊時監獄的生鏽鐵窗，一旦決定前行，即被震耳欲聾的寂靜給劫持，架進謝德慶的無期徒刑裡。

多麼有幸，能在北美館首次推出的現場導覽實習計畫中雀屏中選，並站在威尼斯國際美術雙年展的第一線，將謝德慶的生命經驗帶給大眾。從去年十二月的面試、三月底的工作坊、一直到七月中正式上工，即便資料已背得滾瓜爛熟，導覽內容也事前排演過無數次，現場的狀況仍是不可預期。盛夏的威尼斯，擠滿了熙來攘往的遊客，而位於聖馬可廣場與總督府旁的普宮，不可避免地成為觀光客的必遊景點，面對走馬看花的觀眾，我學著轉換自己的語言，用最平易近人的口吻，拂去謝德慶的神秘面紗，將他的生命哲學帶進一般民眾的日常，讓所有與會者都能夠無所畏懼地暢談行為藝術。

實習的第一週，我碰上一位老先生，即便不是藝術家，他打趣地向我分享他過去的一件「作品」：他曾立志接下來的人生只走樓梯不搭電梯，而這樣的行為長達八年，但他卻在搬家那天被迫搭了電梯，感到萬念俱灰。也因為如此，他杵在《戶外》的展間裡，對於謝德慶被逮捕並被迫帶進室內的突發事件，同時對照自身的經驗，更加能夠感同身受。很幸運地能夠在實習一開始便碰上這位老先生，他的「行為藝術」讓我再次確認，謝德慶不是瘋子，也非遙不可及，他有著浪費時間的才華，用生命創作藝術，而每個人對於自己的人生，也許都有著激烈低調的做法而不自知。

面對各種深邃的問題，關於時間的流逝，我沒有、甚至不應該有個官方說法。現場觀眾偏好尋求檯面上的答案，但幫助觀眾找到自己內心的解答，我想這也是現場導覽實習生的任務之一。往往踏進《打卡》展間的觀眾，最常提出的問題不外乎是：「他為什麼要這樣浪費時間？」我從不回答為什麼，而是選擇反問對方：「為什麼你覺得他在浪費時間？」現代人每天上班打卡、下班打卡，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，一樣的動作，一樣的行程，只不過一般人的時間單位是「天」，謝德慶的時間單位是「小時」，為什麼你覺得他在浪費時間？

即便在十週後，實習計畫已接近尾聲，以為自己對於現場各種狀況，早就理出一套因應之道，但偶爾還是會遇到難以回答的問題。《籠子》雖然不是這次主要的展出內容，但我總喜歡在談到《打卡》前，先提到謝德慶的第一件行為作品，若觀眾露出會心的神色，我便趁勢講講「芥藍牛肉飯」的故事。曾經有個觀眾問道：「妳不是才說他很有條理，怎麼會沒想到朋友居然會每天送一樣的食物來？」我笑笑地回答：「我還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作為導覽實習生，即使準備再充足，都不可能完美地應對每個提問，不懂的時候大方承認，接著呢？也許與對方更深入地討論細節，分享彼此的人生經驗，又或者協助他們進一步找出答案，解決心中的困惑，而觀眾在離開前，也常以滿足的笑容作為回禮。

導覽實習生不是謝德慶，即便是謝德慶本人，對於現場觀眾拋出的問題，各種枝微末節，也只是聳聳肩說聲：「我不記得了。」